梅国强,湖北中医药大学二级教授、主任医师,国医大师,全国中医药杰出贡献奖获得者,第三、四、七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全国中医临床/基础优秀人才、全国西学中优秀人才指导老师,中国中医科学院学部委员,北京中医药大学王琦书院特聘教授。精研伤寒,兼通温病,旁涉诸家,耕耘杏林一甲子,善于拓展经方、活用时方,辨治内、妇、儿等各科常见病与疑难病。梅老运用鳖附汤治疗肝硬化疗效明显,可有效减轻症状、改善生活质量、部分逆转其病理改变,笔者长期侍诊学习,体会良多,择要论述如下。
1 肝硬化的中西医概述
肝硬化是消化系统常见病、难治病,是病毒性肝炎、酒精中毒、脂肪性肝病、长期胆汁淤积、遗传和免疫代谢性疾病、血吸虫病等不同因素长期作用于肝脏所引起的慢性、进行性、弥漫性肝病的终末阶段,而肝纤维化是其关键病理改变。代偿期可无特异性症状与体征,也可伴有纳差、乏力、消化不良、腹泻等非特异性症状。失代偿期常有黄疸、瘙痒、腹胀腹痛、腹水、神志改变等症状。进展至晚期可出现上消化道出血、继发性感染、肝性脑病等严重并发症,是疾病致死主要原因之一。
根据其临床表现,肝硬化应属于中医学“胁痛”“积聚”“癥瘕”“黄疸”等范畴,肝硬化腹水属于“臌胀”“单腹胀”“胀病”等范畴,为中医学所论“风、痨、臌、膈”四大难证之一。《素问·脏气法时论》论述肝病为“两胁下痛引少腹,令人善怒。”又《素问·平人气象论》论述黄疸为“溺黄赤安卧者,黄疸……目黄者。”《灵枢·水胀》论述鼓胀为“腹胀,身皆大,大与肤胀等也,色苍黄,腹筋起。”《难经·五十六难》论述五脏积病,创“五脏积”之说,并指出“肝之积名曰肥气,在左胁下,如覆杯,有头足”。古籍所描述胁痛、黄疸、臌胀等疾病,与肝硬化(腹水)相似。
肝硬化所论病位与中医学“肝”不完全相同,其病机可涉及肝、脾等多个脏腑,历代医家论述颇多,如《景岳全书·二十三卷·积聚》曰:“治积之要,在知攻补之宜。”强调要辨虚实缓急,而行攻补之治。《医门法律·胀病论》认为胀病与“水裹、气结、血瘀”密切相关,“癥瘕、积块、痞块”是胀病之根,经过日积月累,使腹大如箕、如瓮,治疗应围绕“气血阴结之微甚,而水亦必从其类矣”施治。清代王旭高论述肝病治疗最为全面,其《西溪书屋夜话录》以肝病之肝气、肝风、肝火三种病理变化为纲,提出治肝三十法,对后世影响深远。关幼波认为其病多因水湿、情志等变化,尤其重视“痰瘀”学说。秦伯未《谦斋医学讲稿》提出肝脏病变主要是血和气两个方面,治疗肝病应着重补血、和血、调气,配合清肝、温肝、镇肝等法,对后学者均有深远影响。
2 梅老辨治肝硬化之要点
梅老认为,感受疫毒邪气、饮酒不节、饮食失宜、慢性肝病、血吸虫等均是肝硬化的重要病因,各种病因导致的肝硬化特点不同,论治有别。正如清代林佩琴《类证治裁·卷之三·肝气肝火肝风论治》认为肝属木,性升散,若受郁遏,则肝气横决,表现为“经气逆,为嗳、为胀、为呕吐、为暴怒胁痛、为胸满不食、为飨泄、为疝。”因其病进展不同而分期辨治,其重点亦有清热祛湿解毒、散结活血消癥、益气养阴等不同。此病的表现中,常有神疲乏力、低蛋白血症等,似属虚证,须知“大实有羸状”之理,要仔细辨别。
2.1 四诊合参,重视诊法延伸
梅老辨治此病,重视传统四诊合参,望而知其体征之形体、肤色面色、精神状态、腹部膨隆与否,舌质舌苔等;闻而知其语声高低、气息强弱等;问而知其病史何如、饮食习惯,目前病情及治疗过程等;切而晓其脉象虚实,肝区、腹部等局部症状等。其中对舌诊的运用与研究较多,如白苔绛底者,属痰湿与热邪相结;苔薄白,舌质鲜红,为有阴伤之苗窍;苔白而厚薄不均,为阴液已伤;苔白如积粉,舌质绛,为湿热深伏于里,邪在膜原;舌质暗有瘀点、瘀斑,为瘀血之征。临证将叶天士《温热论》所论舌诊运用于杂病辨治,每每收获良效。
梅老认为,肝硬化早期有一定隐匿性,如临床1期表现与慢性肝炎相似,鉴别常需结合肝脏彩超、病理诊断等。故在传统中医学四诊基础上,常借助现代医学之诊察手段,如实验室检查之血常规、尿常规、粪常规、肝功能、肝纤维化相关血清学指标、脂肪代谢、甲胎蛋白、血清免疫学、病毒性肝炎标记等;结合超声诊断、CT、MRI、钡餐、胃镜、肝穿刺、腹腔镜、门静脉测压、腹水检查等检查,一定程度上补充了中医四诊所收集病情信息的局限,帮助早期诊断、探查隐匿性病变,均可以视作中医学四诊的延伸,为临床“治未病”提供依据,作为辨证治疗的参考。
2.2 病证结合,分期分型论治
肝硬化多为病程迁延日久所致,如《诸病源候论·积聚病诸候》所言:“诸脏受邪,初未能为积聚,留滞不去,乃成积聚。”根据临床表现可分为5期,代偿期包括临床1期(无静脉曲张、腹水)和临床2期(无腹水、出血,有食管静脉曲张)。部分代偿期肝硬化患者有食欲减退、乏力、消化不良、腹泻等非特异性症状,其肝功正常或轻度异常,可有门静脉高压、少量腹水、肝大等,常没有典型的症状和体征。梅老认为,本阶段要着眼于病因,阻断其继续危害,关注症状表现,结合肝功能等辅助检查,若起于肝炎者,病毒载量升高,肝功能异常,多以清热祛湿解毒为主,多用甘露消毒丹、柴胡蒿芩汤等;若起于胆道阻塞,则以利胆退黄解毒为主,多用茵陈蒿汤等;若起于长期酗酒,则戒酒为首,兼合清利湿热、兼解酒毒之法。此阶段尚在初起,重点在对病因相关因素的干预。
失代偿期包括临床3期(有腹水,或伴食管静脉曲张,无出血)、临床4期(食管静脉出血,或伴腹水)和临床5期(有脓毒血症或肝肾综合征)。还常有黄疸、瘙痒、脾大、腹痛、腹胀、消化道出血、神志改变等。梅老认为,其病情复杂而危重,治疗棘手。此阶段当以攻邪为主,如软坚散结、除湿化痰、活血通络等,或攻补兼施,辅以益气、养阴之品。应谨遵《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所言:“大积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大半而止,过者死。”其意有二,其一,首以攻邪为主,邪祛大半之时,亦当缓图,决不可图一时之快,过用攻伐。其二,正如叶天士《温热论》所言:“面色苍者,须要顾其津液……恐炉烟虽熄,灰中有火也。”提醒医者要细察精详,谨慎施治,不可直率而往,免致虚者更虚、实者更实。
2.3 详辨虚实,大实有羸状
梅老所治肝硬化病例中,患者多为慢性病容,面色晦暗,气短乏力,又因失代偿期出血、营养不良、脾功能亢进等可出现贫血、低蛋白血症、凝血功能降低等异常,虽类似虚证之象,然皮肤表现常见蜘蛛痣、肝掌等,结合其腹大坚满,青筋外露,或伴胁肋胀痛、刺痛,或有肿块,舌质紫暗有瘀斑,脉沉细涩等,绝非虚证,均为气滞血瘀日久,导致肝脾积聚,日久引起水停,故其腹水多因湿气滞、血瘀、水停不化等胶结为患,属“大实有羸状”。
治疗应注意明虚实、别阴阳,可据证候之主次而定治法先后,如先攻后补、先补后攻,或攻补兼施,寓补于攻、寓攻于补等。疾病初期虽积聚在内,而正气损伤不明显,治法以攻邪为主,予以活血化瘀、行气止痛、软坚散结消癥;中期积聚渐盛,积块质地坚硬,正气受困,仍以邪实为主,治宜攻邪中寓通补之法;后期积块坚硬,形体消瘦,神疲乏力,面色晦暗,正气虽伤,仍属大实之邪结聚在内,故治以攻补兼施,兼顾气虚、阴伤之苗窍,谨防攻伐太过。
2.4 祛邪扶正,调气和血,血水相关
注十四经发挥·十四经脉气所发篇》曰:“肝之为脏……其治在左,其脏在右胁右肾之前。”《难经·四十一难/四十二难》曰:“肝独有两叶……左三叶,右四叶,凡七叶。”与现代解剖学描述大致相仿。梅老认为,肝属木,喜条达而恶抑郁,主疏泄,主藏血,体阴而用阳,气血失调应是肝硬化之基础病变,其治疗重点在气与血,正如《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论:“疏其气血,令其调达,而致和平。”初病在气,久病在血;初病在经,久病入络。因此,治疗肝硬化的关键是调气和血,着眼点是祛邪扶正以消其癥结。
梅老认为,在肝硬化的众多病机中,目前湿热中阻是此病的重要病机,湿热最易阻滞气机,气为血之帅,气滞日久、热灼营血,则为血瘀,肝络瘀阻,血不循经,“血不利则为水”终致气、血、水、毒互结于腹中。故肝硬化腹水病位主要在肝、脾、肾、三焦等,痰湿、血瘀、毒邪等既是其病因又是病理产物,治应软坚消癥,解毒散结,化瘀利水。参叶天士对“积聚”论述,其着而不移,是阴邪聚络;又根据仲景治疗劳伤血痹之法,拟活血祛瘀、缓攻通络诸法,并善长运用虫类药,认为“飞者升,走者降,血无凝着,气可宣通,与攻积除坚,徒入脏腑者有间”。
3 梅老所拟鳖附汤之解析与加减运用
鳖附汤是国医大师梅国强教授在长期临床中总结出的经验方,用于辨治肝硬化、肝癌等疾病有良好疗效,其主要药物有制鳖甲、制香附、生蒲黄、五灵脂、制三棱、制莪术、当归、川芎、金钱草、海金沙等。方中制鳖甲软坚散结,制香附疏肝行气止痛;生蒲黄、五灵脂为失笑散意,活血化瘀止痛;制三棱、制莪术破血行气,消积止痛;当归、川芎和血行气止痛;金钱草、海金沙清热利尿通淋。诸药合用,共奏软坚消癥,化瘀止痛,解毒利湿消肿之功。此方对肝硬化(腹水)、肝癌患者,见腹大如鼓、下肢或全身肿胀、黄疸、面色苍黄或青灰、腹水、尿少等,多可加减用之。
梅老认为,此病之所以复杂,与病程迁延,起初症状隐匿,后期兼见气滞血瘀、湿热中阻、毒邪内蕴、气虚阴伤等因素密切相关,正如张景岳《景岳全书·二十三卷·积聚》所论“凡积聚之治……曰攻,曰消,曰散,曰补。”故常用活血化瘀、清热利湿、解毒散结、益气养阴等中药。其合方与随症加减运用如下:湿热证常合用温胆汤,药用法半夏、陈皮、茯苓、竹茹、枳实等;或甘露消毒丹,药用白蔻仁、黄芩、通草、藿香、茵陈蒿、连翘、石菖蒲、射干、滑石等;气滞血瘀证常合用血府逐瘀汤,药用柴胡、郁金、枳实、生地黄、赤白芍、土鳖虫、红花等;湿热兼阴伤常合用猪苓汤,药用猪苓、茯苓、泽泻、阿胶、滑石等。
其中,腹水、水肿严重者,加益母草、茯苓、泽泻、陈葫芦瓢、马鞭草等利水消肿之品;大便不通者,加虎杖、枳实、莱菔子、火麻仁等行气、润肠通便之品;疼痛剧烈者,加延胡索、炒川楝、郁金、片姜黄、全蝎、蜈蚣等行气止痛、通络止痛之品;黄疸明显者,加茵陈蒿、炒栀子、田基黄、垂盆草等清热解毒、利湿退黄之品;皮肤瘙痒者,加白鲜皮、苦参、地肤子等止痒之品;病久者,加半枝莲、白花蛇舌草、白英、龙葵、石上柏、贯众、板蓝根、连翘等解毒之品;已确诊为肝癌者,加壁虎、山慈菇、八月扎、藤梨根等解毒散结之品。若气虚明显者,加黄芪、红景天、太子参等味甘益气之品;阴伤明显者,加南北沙参、麦冬、玉竹、阿胶等养阴之品。
4 验案举隅
患者,男,68岁,湖北襄阳人。于2015年2月6日初诊:诉丙肝病史4年,肝硬化、腹水、肝内胆管结石、糜烂性胃炎病史。曾于2014年2月9日住院作胃底静脉结扎术,于2015年1月25日因“上消化道出血”住院治疗,来诊时腹部膨隆,肢软乏力,皮肤黄染,纳差(术后禁食状态),脉缓,舌苔白厚。拟香砂六君子汤加味(此方因住院未服)。
2015年3月4日第二诊:目前轻度腹水,纳可,双目、皮肤轻度黄染,面色青晦,自述胆红素升高、白蛋白降低(具体数值不详),脉弦数,苔薄白滑,质绛。处方:制鳖甲10g,制香附10g,生蒲黄10g,五灵脂10g,当归10g,川芎10g,土鳖虫10g,金钱草30g,海金沙15g,猪苓15g,茯苓30g,田基黄15g,垂盆草15g,茵陈蒿30g,连翘10g,板蓝根10g,14剂,每日一剂,温服三次。
2015年3月18日第三诊:复查提示腹水消失。症状均减轻,腹壁柔软无压痛,腹胀减轻,叩诊浊音不明显,双目及皮肤黄染不明显,面色青晦明显减轻,纳可,二便调,脉缓,苔白中根部略厚。前方已收效,守3月4日方加苏木10g,14剂。又服药五周,至2015年4月22日第五诊:自觉症状不明显,脉弦缓,苔白略厚而滑。按三诊方加芦根15g,制三棱10g,制莪术10g,30剂。其后至今八年余,患者病情平稳,症状轻微,断续来诊,坚持服用汤剂或丸剂。
至2023年12月28日来诊,仅诉乏力,余症不明显,纳可,二便正常,脉缓,苔白略厚。处方如下:制鳖甲10g,制香附10g,生蒲黄10g,五灵脂10g,法半夏10g,陈皮10g,金钱草30g,海金沙15g,益母草30g,制三棱10g,制莪术10g,当归10g,川芎10g,土鳖虫10g,丹参30g,红景天20g,黄芪30g,半枝莲30g,白花蛇舌草30g,14剂。
按语:患者因丙肝而导致肝硬化、腹水,尽管肢软乏力、纳差,然其时腹部膨隆、腹水、面色青晦,双目黄染,脉弦数,苔薄白滑,质绛,显系湿热瘀毒兼水停在内,而气机阻滞,表现在外类似虚象,乃“大实有羸状”之实例。故治以软坚消癥,行气化痰,解毒散结,活血利水为主。拟鳖附汤合温胆汤加减治疗,方中药物功效、配伍及用法,前文已述,不再赘余。服药后腹胀、腹水、黄疸等症状明显减轻,以原方据症加减,服用汤剂、丸剂,长期疗效明显,经治近八年余至今,目前症状不明显、疾病控制良好,生活质量明显改善,疗效可观。由此可见:其一,辨证论治为不二法门。本文虽论梅老运用鳖附汤辨治肝硬化,绝非一方治一病之意,因其治疗多以鳖附汤与其他方剂合方,有很多种组合对应多种病机。而鳖附汤所对应的则是不同病机所涉及的共同病理改变,其气滞血瘀,肝络瘀阻,坚积内结,甚则水停于内;其二,知常达变为灵机活法。此病在治疗过程中,常因复感他邪、饮食不慎等原因而出现症状复发、加重、变化,则不能固守一法,当据证变而治变,则要求医者知晓此病之常,而善达其变;其三,持之以恒得长期疗效。此病为严重的器质性病变,经中医药治疗虽可减轻症状,减少复发,减撤西药,改善生活质量,或可部分逆转其病理改变,但难以根除,需要合理选用汤剂、丸剂等长期治疗,持之以恒。由此可见,中医药在整体观念与辨证论治指导下,治疗器质性病变,常可取得良好疗效,症状减轻,或功能恢复,甚至逆转部分器质性病理改变,其中理法值得深入研究。
5 小结
肝硬化为临床难治病,值得深入研究。梅老认为,外感邪毒、虫、酗酒、饮食与情志等因素均影响肝的生理功能,导致气滞、血瘀、毒邪、水停等,日久而成黄疸、积聚、臌胀等。梅老运用鳖附汤治疗肝硬化、肝癌等,虽有一方一病之嫌,但据患者病证之不同,合用他方,或随症加减,多有变化,仍在辨证论治范围内。其组方要点在针对瘀血、痰湿、气滞等胶结日久,甚至化热成毒等变化,临床运用中,每获良效。
来源:《时珍国医国药》2024年第35卷第10期
作者:周贤,湖北中医药大学、湖北时珍实验室;刘松林,湖北中医药大学、湖北时珍实验室;梅琼,湖北中医药大学;曾祥法,湖北中医药大学;岳滢滢,湖北中医药大学、湖北时珍实验室;许乐思,湖北中医药大学、湖北时珍实验室
基金项目: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国医大师传承工作室建设项目[国中医药办人教函〔2018〕119号];湖北省中医药重点学科建设项目(鄂中医通[2023]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