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藩（以下尊称为徐老），首届国医大师，全国白求恩奖章获得者，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徐老从事脾胃病科临床、教学及科研工作60余年，具有丰富经验，尤擅长论治消化道肿瘤、慢性萎缩性胃炎、功能性胃肠病等多种消化系统疾病。兹将徐老治疗消化道恶性肿瘤术后虚劳经验介绍如下。

虚劳又称虚损，既是一种独立的病证，也是在多种急慢性疾病过程中出现多种慢性衰弱性证候的总称，主要由各种原因导致脏腑功能衰退，致病原因范围广泛，病程较长且难以根治。中医认为虚劳即诸虚劳损，脏腑气血阴阳的亏虚致久虚不复而成劳，禀赋薄弱、劳倦过度、饮食损伤、久病失治等多种原因均会导致虚劳，常相兼为病。《理虚元鉴·虚症有六因》所载“有先天之因，有后天之因，有痘疹及病后之因，有外感之因，有境遇之因，有医药之因”对其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归纳。

在消化道肿瘤形成之初，禀赋薄弱或年老体衰，体质孱弱易于罹患疾病，邪实癌毒在正虚的基础上潜伏而肆虐，此为虚实相争日久损伤脏腑而成劳。消化道肿瘤手术后创伤本身耗伤机体气血，再兼原发病已有的脏腑损伤，而表现出虚中夹实的虚劳证候特征。虚实之间可以转化，若大病、久病正气难以恢复，后失于调养又易发展成劳，引起消化道肿瘤复发，则由虚转实，因虚致实而虚实并见。消化道肿瘤术后虚劳病因相兼，虚实相变为复杂难治之本，往复则呈恶性循环而久病难愈，故在治疗时根据其常见中虚下陷、固摄不力、低热反复等脏腑功能虚衰不足等症，提出在缓中补虚扶正的基础上，选用解毒养阴透热、润燥滋精养血、通利祛毒抗癌等法，临床效果显著。

缓中补虚扶正

《灵枢·五变》云：“人之善病肠中积聚者，皮肤薄而不泽，肉不坚而淖泽，如此则肠胃恶，恶则邪气留止积聚”，《景岳全书》言：“凡脾胃不足，及虚弱失调之人，多有积聚之病”。徐老指出“缓中补虚”一词首见于《金匮要略》中，原本是指治疗五劳虚极羸瘦诸症，但对于消化道肿瘤术后虚劳诸症，缓中补虚并不是单指缓中焦之里急，补劳极之虚损，还应包含缓和阴阳、缓下去瘀、缓脾扶正等法，如《张氏医通》言：“善治者，当先补虚，使血气壮，积自消也”，可选用五福饮合鳖甲煎丸进行治疗。五福饮出自《景岳全书》：“凡五脏气血亏损者，此能兼治之，足称王道之最”，由人参、熟地黄、当归、炒白术、炙甘草组成，方中人参养身、炙甘草养心、炒白术养脾、当归养肝，熟地黄养肾，主治五脏气血虚损，滋养五脏气血精神效佳。鳖甲煎丸由大承气汤、小柴胡汤、桂枝汤三方合以活血化瘀而成，方中鳖甲为君滋阴潜阳、缓和阴阳；取大承气汤化裁，合土鳖虫、蜈蚣、蜂房共驱皮里膜外之邪毒，缓下去瘀；鳖甲煎丸中以小柴胡汤、桂枝汤化裁补脾扶土补虚，舒畅气机，对于消化道肿瘤术后患者正虚邪滞、寒热难除、虚实夹杂等虚劳症状治疗效优。若消化道肿瘤术后患者心脾失养，胸闷烦满，思欲过度，烦躁不寐，因劳日久致虚或虚而复劳，可在扶正的基础上加用黄昏汤或菖蒲郁金汤佐以全蝎、僵蚕、蜣螂、蚕砂化裁，取陈师道《赠二苏公》诗“外证已解中尚强，探囊一试黄昏汤”之意。菖蒲郁金汤出自《温病全书》，配用全蝎与僵蚕通络攻毒，蜣螂与蚕砂止痛解毒，化裁后取其轻盈透邪外出，缓缓治疗之意。

解毒养阴透热

消化道肿瘤术后虚劳具有疑难复杂、迁延难愈的特点，放射治疗、化学治疗或手术治疗后可加剧，表现为脏腑亏虚、气血阴阳不足引起的诸症，常相兼或互相转化，如阳气虚衰与阴寒积滞相兼为病，气郁日久化热又易耗伤阴津，阴不敛阳又无力抗邪等，常见症状有反复发热、乏力纳差、消瘦焦虑、潮热盗汗、大小便异常等。对于消化道肿瘤术后患者，徐老认为在未出现癌毒明显转移征象之时，邪气暂居于皮里膜外之间，盘旋难出，且患者多久病体弱，病难速效，可在养阴透热的基础上缓而解毒，常选用青蒿鳖甲汤为基本方进行治疗，取吴瑭释青蒿鳖甲汤：“此方有先入后出之妙，青蒿不能直入阴分，有鳖甲领之入也，鳖甲不能独出阳分，有青蒿领之出也”，方中青蒿、鳖甲共为君药，生地黄清热生津，知母滋阴降火，牡丹皮泄阴中伏火，共以养阴退虚热。《疡科心得集》云：“癌瘤者，非阴阳正气所结肿块，乃五脏血瘀、浊气痰滞而成”，若消化道肿瘤术后患者癌毒窜袭，肿块痈结渐生，有形实邪壅遏化热，侵袭阴分引起实虚复争，身热不退，寒颤怕冷，徐老认为可加银柴胡清热除疳积，银翘清热解毒、消痈散结以虚实共清。若患者口渴欲吐，不欲饮食，发热反复身钝困遏，腹痛不适，口疮难愈，可加入白残花与凌霄花，其中白残花清热解毒、化湿利浊，凌霄花祛瘀补阴凉血，如《本草衍义补遗》云：“凌霄花，治血中痛之要药也，且补阴捷甚，盖有守而独行也”。若患者咳嗽咯痰，咽喉肿痛，高热烦渴，小便不利，大便利下，可选鱼腥草、猫爪草、鸭跖草治疗。鱼腥草清热解毒、消痈排脓、通淋止泻，猫爪草解毒消肿、化痰散结，鸭跖草清热解毒、泻火利水消肿，三药同用，效优力宏。

润燥生津养血

《景岳全书·论燥》曰：“盖燥盛则阴虚，阴虚则血少”，《温病条辨·补秋燥胜气论》云：“燥气延入下焦，搏于血分，而成癥者”。消化道肿瘤术后沉疴顽疾，根深蒂固，气滞血瘀之处再兼津血亏虚，势必化燥蕴毒稽留，加重诸症顽固不愈，日衰殃及脏腑，徐老指出治疗应藉体阴用阳之品，取其阳动之气旋运，阴静之性倚伏，以平和之品入阴出阳则润物无声。故总可归纳为静中求动，降中有升；阴阳并重，动静相合，久久为功。体阴用阳之品主要分为两类，一类为滋阴药物，一类为虫类药物。滋阴药物又可细分为阴中阳药及阴中水药，阴中阳药是指具有一定流动性的养阴药物，如牛膝、炙鳖甲、枸杞子、楮实子等，可加用生化汤以通过血分使气血循常道，而五脏有所养。血中养阴药，如炒当归、白芍、山药、山萸肉、熟地黄、茯苓、牡丹皮等，一般选用归芍地黄汤养阴则邪毒消散，血脉得以安宁。阴中水药即养津液之品，若患者出现口干不得濡润、进食受限、烦热内燥等可以使用，如西洋参、麦冬、石斛、天冬、黄精、玉竹等，加用益胃汤或增液汤滋阴润燥生津，使官窍得以濡润。另一类为虫类药，徐老指出随着病情进展，消化道肿瘤术后虚劳耗气伤津更为顽固，日渐出现津液枯涸、毒热内生之象，可见小便不利、淋漓涩痛，烦躁不安等症，虚实内搏因因相循，渐见肿瘤复发或转移等变证，应在治疗时重用虫类药物，取其辄仗蠕动之性以取松动病根之用。如生水蛭疗效佳但不宜入煎剂，常以生水蛭1～1.5g，研末后吞服，但对凝血功能不良者应慎用或忌用。蜻蜓可治疗喘咳，《日华子本草》谓其能：“壮阳，暖水脏”，可与枸杞子、麦冬等养阴之品配伍，既使气血畅通，又无伤正之弊。

通利祛毒抗癌

消化道肿瘤形成前后，局部环境复杂，其形成与湿腐、痰浊、瘀血、气郁有关，日久化热破坏了纳运结合，造成有形之邪不断积聚，无形邪实随气血四处流窜形成肿瘤。手术后消化道部分机体随着肿瘤切除，功能受损严重，短时难以恢复，正虚邪滞运行受阻，虚实夹杂更易他变，往复则呈恶性循环而久病迁延失治，每易发展成劳。徐老认为术后虚劳大体可分为因虚致实或实虚相争、久虚不复、实虚复争三个阶段，正气内虚、湿热、浊瘀、毒邪并存、虚实相争贯穿全程，应始终灵活地使用通利分道、祛毒抗癌的治疗方法，可根据虚实相争的不同阶段，个体的不同差异进行调整，可选用黄鹤丹、香连丸、左金丸等。黄鹤丹，出自《韩氏医通》，由黄连、香附组成，由铢衣翁在黄鹤楼所受故名，对于肝气郁结，血行不畅，气血不足虚劳之证效佳。香连丸是由萸黄连、木香组成，可清热化湿、行气化滞、通利周身。左金丸对于出现肝经有热的症状，如咽喉肿痛、视物模糊、呕吐吞酸、腹胀秘结等患者，可复入黄芩同用效佳。徐老指出，虚虚实实之证的治疗颇为复杂，临床可选用三味药组成的“角药”，如藤梨根、地骷髅、龙葵，或刺猬皮、椿根白皮、菝葜等。若术后虚劳患者出现腹满痞闷、咳嗽痰多、下肢浮肿、小便不利，可加用藤梨根清热解毒抗癌，地骷髅行气利水消积，龙葵抗癌消肿。若患者出现胁下隐痛、胃反不适、腹痛便血、腹泻下利等症，可加用刺猬皮降气定痛、化瘀止血消肿，椿根白皮除热燥湿去浊，菝葜解毒散瘀、祛风利湿化浊，诸药共用，效优力宏。

病案举隅

患者某，男，61岁，因“直肠癌术后2月余”于2011年12月28日初诊。患者4年前出现反复便干，偶有黏液便血未予重视，便血次数增多后查肠镜示恶性癌变占位，于2011年10月23日行手术切除及腹壁造瘘术，术后化疗2个疗程，行肝脏介入治疗。刻下：身倦乏力，自觉胁肋胀痛不适，食欲不振，情绪焦虑，二便尚调，未再便血。舌质红，苔薄黄，脉细。

西医诊断：直肠癌术后；中医诊断：虚劳（气血两虚）。治以益气养阴、清癌降毒，药选：太子参15g，淮山药15g，当归10g，芍药10g，茯苓10g，甘草5g，平地木15g，水牛角5g，泽兰10g，泽泻10g，半枝莲15g，白花蛇舌草30g。28剂，水煎，日1剂，分3次服。

二诊（2012年1月28日）：乏力明显缓解，但仍诉纳谷不香。治守原意，拟原方加谷芽30g。28剂，煎服法同前。三七粉4g，28剂，以红枣煎水冲服，1次2g，日2次。

随访3个月，未再复发。

按：患者老年男性，癌毒入侵，但行手术化疗及肝脏介入治疗，损伤气血津液，形成虚劳之证，总体治疗原则为祛毒扶正并重，在清瘀解毒的基础上益气养阴，扶助正气。方中太子参体润性和，益气生津；淮山药平补气阴，滋养肺肾；当归、芍药和血舒肝，益血之虚；茯苓、泽泻运脾胜湿，除水之气，去邪而不伤正气；甘草补益脾气、清热解毒，缓急止痛、调和诸药。患者虽为肠道恶性肿瘤术后，但术后已行肝脏介入治疗及药物化疗，刻下感胁肋胀痛不适，恐与情绪焦虑有关，实为虚实夹杂之证，既存气血亏虚不足，又有瘀热胶着于内，加用水牛角泽汤以清热解毒、活血化瘀，方中水牛角苦寒入肝血分，善清心肝胃三经之火而有凉血解毒之功，其清热凉血解毒之功与犀角相似而药力较缓；平地木又称制金牛，始载于《李氏草秘》“叶下红，一名平地木。长五六寸，茎圆，叶下生红子，生山隰等处”，其走肝经以补气养肝、利湿活血，与泽兰、泽泻配伍可加强利水消肿、祛瘀消痈之功，半枝莲和白花蛇舌草清热解毒。患者二诊乏力缓解但诉不欲饮食，治守原意，加用谷芽健脾开胃、消食和中，另嘱日常红枣煎水冲服三七粉以补中益气、养血活血，临床效佳。

小结

国医大师徐老对于消化道肿瘤术后患者提出临床治疗不应片面地看待“虚”和“劳”，邪气始终踞之未除，正虚邪实、因虚致实、虚实复争致劳的始动因素存在，症情复杂，临证时棘手，将现代医学研究与中医理论基础结合应用于临床，提出缓中补虚扶正、解毒清热养阴、通利祛毒抗癌的基本法则可贯穿始终，具有其独特见解和诊治思路，取得良好效果，值得推广和应用。

来源：《中华中医药杂志(原中国医药学报)》2024年11月第39卷第11期

作者：谭唱、宁丽琴、赵宇栋，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江苏省中医院）

基金资助：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建设项目”（No.国中医药人教发〔2010〕5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