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息肉（gastric polyps，GP）是指在某些因素的刺激作用下，胃黏膜发生的局部隆起性病变。中医学对于本病无统一病名，可将其归属于“肠蕈”“积聚”等范畴，中医药在该病的防治方面有一定的优势，既可以有效缩小已存在的息肉体积，亦可以有效预防胃息肉及术后再发。

文章总结李佃贵教授基于浊毒理论从既病防变和愈后防复层面治疗内镜下摘除的胃息肉经验，归纳治则治法及方药规律，以期为临床提供启发。

病因病机

息肉一词最早见于《黄帝内经》，《灵枢·水胀》曰：“寒气客于肠外，与卫气相搏，气不得荣；因有所系，瘀而内着，恶气乃起，息肉乃生”。GP病因繁杂，可归结于饮食不节、情志不调、先天禀赋等因素。GP病变及GP术后多见虚实夹杂、缠绵难愈的特点，与浊毒隐匿、缠绵、杂合、蕴结、多变性密切相关。临床上该病多无阳性症状，合并胃黏膜糜烂、溃疡等病理改变可表现为疼痛、胀满等非特异性症状。部分患者甚至并无任何症状，因体检才发现息肉的存在。清代吴鞠通指出：“土为杂气，寄旺四时，藏垢纳污，无所不受”。脾胃受一种或多种因素干扰，脾运化、升清无力，胃腐熟、通降不足，水液停聚，化湿生痰，水谷积滞，积而化热，此阶段为浊毒之始，是GP形成的启动环节；继而中焦脾土浊邪的胶结、黏腻、重浊、秽浊特性与燔灼、剧烈、迅猛、顽固之毒邪相合，浊毒互结，此阶段浊毒势劲，是GP发展的中心环节；浊毒伏匿于土脏，灼伤胃膜，久则滞络，痰瘀互见，此阶段浊毒常夹痰夹瘀，是GP发展甚至恶变的关键环节。GP久病或GP术后，多为浊毒久稽体内，耗伤胃阴、脾阴，脾胃无力化生气血，津不得布散，血不得养经，中土失于濡养，虚实并存，亦是GP反复发作的重要原因。

临证经验

针对GP的防治，应审查病机、谨守病机，活化辨证，并要明确GP所处的阶段，即携带息肉状态和切除息肉状态，可起到由繁至简、提纲挈领的作用。在浊毒病理论的指导下，李佃贵教授认为对于胃息肉的治疗首应镜下切除，再结合中药调整机体内环境，进而降低GP的复发率及癌变率。并提出浊毒伏匿是GP患者息肉不断发展，术后容易复发的核心矛盾，明确这一矛盾，也为GP的治疗提出了目标，故化浊解毒法当横贯疾病治疗始终。然浊毒在致病过程有阶段性、偏向性之分，因此把握好浊毒发展演变趋势，正确处理各阶段矛盾，可收桴鼓之效。

1.痰湿停聚，乃浊毒之端，治当醒脾运脾

临床上此类患者胃镜下可见多发性息肉，部分患者常伴有消化道其他部位的息肉，如胆囊息肉、结肠息肉等，甚有女性患者伴乳腺增生、子宫息肉等其他脏腑病变。并多见舌苔厚腻，大便黏腻，易神疲困乏，或有息肉反复发作病史。运与化是脾脏的基本生理功能，运化不及，水津不布，化湿生痰，积浊生毒，困于脾土，恶性循环。《本草纲目》言：“土爱暖而喜芳香”。治疗首当醒脾、运脾，祛痰湿生化之源，药以芳香与苦寒合用，芳香以祛湿化痰醒脾困，苦寒以解毒散结复脾运。李教授认为运脾之运贵在动而不停，临床上常以白术、苍术为对药，苍术辛香发散，燥湿化浊，以散为长；白术甘温性缓，补脾燥湿，以补为重，二药散补相济，补运同举，化水湿、辟秽浊、运脾气、安中焦。再如藿香、佩兰、紫蔻之属，此类药物对于湿浊胶结困脾而发息肉者尤为适宜。若湿浊蕴积为虐，日久化热，缠绵于脾，单纯芳化，往往不效。需化湿浊、涤热毒并举，投以茵陈、鸡骨草、黄蜀葵等。此类虽属苦寒药，有清热解毒散结之效，但无败胃之忧。以上药物既能祛湿辟浊，醒脾开胃，又能泻火清热，解毒散郁，湿化痰消，浊化毒解以肃中土安和，息肉可消。

2.毒热互结，乃浊毒之渐，治当解毒败火

此类患者胃镜下常见息肉颜色较周围黏膜红，甚至表面充血，可伴有慢性胃炎伴糜烂或胆汁反流病变。临床上可见胃脘灼热疼痛，口干口臭，口腔溃疡，心烦难寐，大便秘结，舌红苔黄，脉弦滑。由于痰湿聚而不化，郁热酿毒，毒热互结，内伏于里，其性顽固；热毒易壅气伤血、败络耗津，造成瘀血、痰浊兼夹丛生。恰如《素问·太阴阳明论》云：“阳道实，阴道虚”。胃腑疾患多实、多热，在醒脾运脾、祛湿化痰之时，亦要荡涤胃腑实邪，恢复胃腑通降之用，助脾运复健。此时苦寒清热之品需当投用，以解除胃腑郁热之扰，斡旋气机，畅和血络。常用药物有地耳草、半边莲、半枝莲、玄参、板蓝根、苦参、紫花地丁、苦丁茶等。此类药物虽味苦性寒，但不敌黄连、黄柏性味厚重。对于热结胃腑，郁滞不通，并合津液始伤者尤为适宜。苦参其味苦寒浓厚，善降泄退热，荡涤郁火，对于浊毒之势愈演愈烈，舌红或绛，苔黄厚难祛者效如桴鼓。若伴见心悸乏力，夜不能寐者，以茯苓、茯神、刺五加相配为用，脾肾心共调，健脾益肾，宁心安神；若热郁为甚，与浊毒为伍，阻滞血行，当佐以延胡索、莪术行气活血，气血双调，逆转病势。

3.痰瘀互见，乃浊毒之变，治当消痰活血

此病变阶段浊毒深伏，伤及血分而在络。李教授认为当浊毒与血相搏，结而为瘀之际，浊毒不仅局限于阻滞经络气血运行，需恐其变生他证，此为病势胶结难复、病情难以速愈之重要因素。胃镜象表现为胃黏膜色暗少泽，可伴有不同程度的肠上皮化生和（或）不典型增生，息肉病理常提示为腺瘤性息肉。临床可见胃脘刺痛，夜间尤甚，面色黯黑少泽，口干不欲饮，舌质紫黯，可见瘀点，脉弦涩。此证之治，当以消痰活血、化浊解毒双管齐下，互不偏颇，谨防其变。常用药物有蒲黄、五灵脂、急性子、九香虫等活血破血通络之品，山甲珠、土鳖虫、水蛭、全蝎等散结消痰通络之类，藤梨根、马齿苋、败酱草、黄连等防癌抗癌之属，此三类药物相互伍用，既能活血行血改善胃黏膜微循环，又能防癌抑癌截断病理演变。其中急性子其性急速，功善行瘀降气，软坚散结。蒲黄、五灵脂同入血分，一者性凉，善凉血活血，一者味厚，专活血行气，二者相须为用，通利血脉，流通经络。李教授善用虫类药，取其走窜、灵动、性猛、力强之性，借其搜风剔络、破血行血之用，祛体内之顽痰瘀血之患。但虫类药大多有毒，临床需注意炮制、配伍、药量及使用疗程。若瘀血兼血虚者，加鸡血藤、红景天、当归活血养血，使生血有源；对于瘀、浊、毒胶结，病程迁延者，于方中辅以枳壳、木香，其义有二：一则气行以助血畅，振奋血流；一则气机流畅使浊毒之邪无处可藏。

4.虚实并存，乃浊毒之终，治当固本清源

GP后期浊毒邪势有减退之迹，而渐以正虚为甚，呈现虚实互见之象，胃镜下可见胃黏膜苍白，息肉表面粗糙或呈颗粒状改变。临床症见：胃脘绵绵作痛，心下痞满，喜温喜按，面色少华，倦怠乏力，大便稀溏，舌淡苔少，脉细；或可见口干欲饮，烦躁难寐，大便秘结，舌红苔少欠津，脉细涩。由于脾胃受扰，无力耐邪，运化不及，机体内环境免疫力差，加之浊毒久稽，势必耗气伤血，逆乱阴阳，虚实夹杂、滞损交加为该病病机特点。亦是GP反复发作的重要因素。治疗上当断浊毒基源而调本，固先天，培后天，以充生生之气。常用药物有红曲、黄芪、党参、白术、山药、白扁豆、莲子等健脾益气血之源，山茱萸、石斛、天冬、菟丝子等益肾滋水土之本。此类补益药性和缓，无滋腻碍胃留邪之嫌，既能益浊毒所损正气之不足，又可安未受邪之地。其中红曲一物，既可健脾益气温中，又能入营而活血和血，以通补见长。同时李教授强调，GP之虚象，必杂浊毒余邪残留之力，应配合化浊解毒之属，予以邪气出路。若素体阳虚为甚，大便稀溏，伍用炮姜、补骨脂，以温肾阳、暖脾土；若五心烦热、口舌易生疮疡属阴虚有热者，配以二至丸、知母滋肾水，清伏火。

李佃贵教授强调，GP起病隐匿，发病缓慢，病情迁延，浊毒作为GP的病机关键，浊毒之端、之渐、之变、之终表明治疗时应时时把握化浊解毒之要旨。然痰湿、毒热、痰瘀之浊毒可单独出现，亦可两两共现，甚则同时并见，病久之时，呈现虚实兼杂之态。临证之时需厘清病性，明晰病证，综合分析，灵活化裁，方可收获显效。

预后调摄

GP术后患者应卧床休息，减少活动强度及范围，术后恢复可进食水后，饮食应以清淡、少渣为主。此时李教授常调整中药处方，适当减轻化浊解毒药力，伍用止血敛创、促进创面愈合的中药，如白及、三七、五倍子、地榆之类。息肉虽已切除，然浊毒久稽，耗伤气血，脏腑阴阳失和，若浊毒未尽，或因痰湿体质、瘀血体质等因素，浊毒“伏邪”仍会再度复燃。GP切除术后患者亦需定期复查胃镜。目前，“息肉相关体质”的观点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认可，痰湿、湿热、气虚体质的患者更易引起息肉的形成和复发。以痰湿体质患者为例，主要分为药物调护和养生防护。关于药物调护，以醒脾运脾、化浊解毒为法，或配以中药汤剂，或制以丸剂，所谓“丸者，缓也，舒缓而治之也”。关于养生防护可从精神、饮食、起居、运动四方面进行调养。精神调养上应劳逸结合，舒畅情志；饮食调养上宜清淡，适当摄入宣肺、健脾、益肾、化湿之药食同源食物；起居调养上适宜安排户外活动，以舒展阳气；运动调养上根据自身体能选择适量运动，并长期坚持。

病案举隅

患者某，女，46岁，2018年12月20日初诊。主诉：反复胃息肉3年。2015年在当地医院查电子胃镜诊断为胃多发息肉，慢性非萎缩性胃炎，行胃息肉摘除术及高频电灼术，之后每年复查胃镜均报告显示多发性息肉并行镜下切除。2018年11月6日患者再次复查电子胃镜病理示：（胃底）腺性息肉。既往有乳腺增生、甲状腺结节病史。刻诊：情绪低落，疲乏，纳呆，形体偏胖，大便黏腻不成形，2~3次/d。舌暗苔白腻，脉弦滑。余未见不适。西医诊断：胃多发性息肉切除术后，慢性非萎缩性胃炎。中医诊断：癥积；中医证型：痰湿郁结，浊毒内蕴。治法：醒脾运脾，化痰祛湿，以清浊毒。处方：茯苓15g，白术12g，苍术9g，白扁豆15g，清半夏6g，陈皮12g，广藿香15g，佩兰15g，紫豆蔻9g，石菖蒲12g，枳壳12g，荔枝核12g，野葡萄藤15g，藤梨根12g，莪术9g，全蝎6g。14剂，日1剂，水煎，分2次早晚饭后温服。

二诊（2019年1月5日）：药后自觉食欲渐增，大便较前略有成形，但情绪仍低落不舒，疲乏无力。舌暗苔白腻，脉弦滑。上方加红曲9g、香附20g，14剂，煎服法同前。

三诊（2019年2月14日）：药后患者自觉诸症均有改善，按原方继服。近来自诉进食甜食后胃脘时感烧灼，咽部有异物感，大便黏腻，便后不爽，1次/d。舌暗红，苔黄腻，脉弦滑。二诊方去苍术、白扁豆、石菖蒲，加茵陈9g、黄连12g，14剂，煎服法同前。

四诊（2019年3月2日）：患者胃、咽部不适感均好转，现情绪低落、疲乏无力较前明显改善，大便略不成形，1~2次/d。舌暗苔薄白腻，脉弦滑。处方：茯苓15g，白术12g，清半夏6g，陈皮12g，广藿香12g，佩兰9g，枳壳12g，香附15g，茵陈9g，黄连9g，野葡萄藤15g，藤梨根12g，莪术9g，全蝎6g，余甘子12g，山萸肉12g。28剂，煎服法同前。

患者先后加减服药150余剂，结合精神、饮食、起居、运动进行调养，于2019年6月15日复查电子胃镜：慢性非萎缩性胃炎，镜下未见息肉。

按：本案患者中年女性，有胃息肉反复发作病史，且既往有乳腺增生、甲状腺结节病史，其胃部症状不明显，结合胃镜，联合症、征，明确痰湿郁结、浊毒内蕴是胃息肉反复发作的原因，治疗当以化浊解毒为主，初诊时以茯苓、白术、苍术、白扁豆健脾助运，清半夏、陈皮化痰行气，广藿香、佩兰、紫豆蔻、石菖蒲芳香化湿醒脾，野葡萄藤、藤梨根解毒防变，枳壳、荔枝核调气机，莪术、全蝎和血络，诸药共伍，复脾运，消痰湿，散浊毒，以防息肉再生。二诊时增加健脾、益气、解郁之力；三诊时有痰湿郁热、浊毒渐进之象，减轻健脾化浊之力，增加清热泄毒之用；四诊时遵循上方，守法守方，结合调摄，继续治疗。经治疗半年，患者胃镜报告未见息肉再发。

小结

浊毒理论是国医大师李佃贵教授提出的创新性病因病机理论。李佃贵教授认为浊毒伏匿是GP患者息肉不断发展、术后容易复发的核心矛盾。治疗上主张先镜下切除，继则在化浊解毒法则下，或重在醒脾运脾，或治以解毒败火，或治在消痰活血，或治当固本清源，遣方施药以调整机体内环境，进而降低GP的复发率及癌变率。

来源：《中华中医药杂志(原中国医药学报)》2022年2月第37卷第2期

作者：陈贵婧，河北省中医院；孙建慧，河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王蕊，河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张婷婷，河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张纨，河北省中医院、中国人民大学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