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癜风是一种常见的获得性色素脱失性皮肤病，其特征是功能性黑色素细胞逐渐丧失。目前，西医认为白癜风的发病机制主要与免疫功能、氧化应激、遗传等多方面密切相关，但具体发病机制尚未完全阐明。白癜风易诊难治，复发率高，严重影响了患者的身心健康。目前，西医多应用糖皮质激素、钙调磷酸酶抑制剂、抗氧化剂、光疗等治疗手段，其短期疗效虽显著，但复发率高，长期治疗药物不良反应明显。

 

国医大师禤国维（以下尊称禤老）从事中医皮肤病临床、科研及教学工作五十余载，于临床实践中总结得出白癜风的发生与营卫气血运行失常密切相关，临床辨治屡获良效，笔者有幸随诊，受益匪浅，现总结其治疗经验以飨同道。

 

• 营卫气血与白癜风的联系

 

禤老认为，营卫气血失和为白癜风发病之根本。营卫二气宛如阴阳般交泰于人体周身，卫气和调可使“分肉解利，皮肤润柔，腠理致密矣”，营气充盈可“和调于五脏，洒陈于六腑”。营卫与气血的关系，如《灵枢悬解》论曰：“营卫者，经络之气血，气行脉外为卫，血行脉中曰营”。卫气之体概以气论，营气之体以血概之，气血的循行是谓营卫。常人机体阴阳协和，则营卫气血能正常生化濡养肌肤腠理。倘若机体内外受邪，而使营卫失和，气血失畅，阴阳失其燮理，则不荣皮肤发为白斑。白癜风好发于足三阳经，以足阳明胃经最易进展，阳明经为多气多血之经，气血失和则其不免首当其冲，进一步佐证调理营卫气血在治疗白癜风中的重要意义。

 

• 白癜风发病的病因病机

 

古代医家认为，白癜风病机多为肝肾不足、风湿致病、脾胃不足、气血亏虚等，禤老认为其发生多与风邪致五行失衡（尤其乙木失畅、癸水失充），营卫气血不得濡养肌肤密切相关。

 

1.风湿相搏，营卫被遏

 

作为人体的藩篱，营卫协和则腠理致密。若外风侵袭，则如《素问集注》曰：“有因风寒客于脉中，或为紫云白癜之疠风”般易患白癜，其所描述的疠风，为《素问·风论》所述“风寒客于脉而不去，名曰疠风”之邪风，有别于寻常风邪。外来风邪的传变途径，正如《素问·调经论》所言：“风雨之伤人也，先客于皮肤，传入孙脉，孙脉满则传入于络脉，络脉满则输于经脉”。风邪常合并湿邪侵犯人体，先与卫气搏结于肌肤，后则迅速迁延经脉内营气，内不得通，外不得泄，发于肌表故成白斑。

 

2.五行失衡，营卫失调

 

禤老论白癜风形成的根本原因是以“风”为因所造就的五行失衡。五行平衡与营卫气血的正常化生运行密切相关，《灵枢·营卫生会》曰：“人受气于谷，谷入于胃，以传于肺，五脏六腑，皆以受气，其清者为营，浊者为卫”。营卫二气的化生来源于水谷，经脾肺升降而传道五脏六腑以成清浊二气。《灵枢·营卫生会》亦指出：“营出于中焦，卫出于下焦”，诠释了卫气的生成离不开肾中的先天真阳。此外，肝气畅达能使脏腑经络之气运行无阻，升降出入平衡而肌肤得以濡养。

禤老认为五行失衡多始于肝，终于肾。乙木不得以畅达或癸水不得以充养，均为白癜风发病的重要病机。《医学入门》言：“赤白癜乃肝风搏于皮肤，血气不和所生也”，肝为风木之位，木郁生风，则易乘脾土，使脾土虚衰不得化生营卫。肺金本能制木，然今肝旺反侮刑金，导致金气受损而不得宣肃谷气，影响营卫的生成。金为水之母，肺金亏耗则肾水亦亏，水不荣木，久之则肝肾不足。禤老认为肾为先天之本，正如《类经图翼》所言：“五脏之阳非肾阳不能生，五脏之阴非肾阴不能滋”，若肾之阴阳亏虚，则肌肤既失精微之濡养，又遭外邪之入侵，以滋白癜风之患。

 

 

 

• 从营卫气血论治白癜风

 

1.禤氏白癜方基础用药分析

 

基于以上对白癜风病因病机的认识，禤老认为应秉守“有余泻之，不足补之”的治则，并自拟“白癜方”治疗，以白蒺藜、白芷、白术、白鲜皮、浮萍、乌梅、白芍、玄参、牡丹皮、牡蛎、丝瓜络、墨旱莲、女贞子、菟丝子作为主方进行加减，在临床实践多获良效。

针对于风邪，禤老并非一昧采用重镇降逆之品，而是巧用色白之药以祛风邪。色白属肺，以复肝木相侮所损金气。白蒺藜“禀阳明之金气”，阳明属燥，燥属金，金能制木，而能祛风止痒，《千金要方》也曾单用其治疗白癜。白芷同为阳明主药，其味辛芳香善于祛风，《神农本草经》谓：其有“长肌肤，润泽颜色”的作用。白鲜皮清热燥湿、祛风解毒，且能治疗“湿痹死肌”。白术补土且助土运使肌肉之气可外通皮肤。白芍性味苦平，可平抑肝风。以上色白药物在现代研究中也被证实具有激活络氨酸酶活性、促进黑色素细胞增殖的作用。乌梅敛肺生津，防止白芷等辛金药发散太过，亦可“去死肌”，临床研究表明白癜风的发病机制与氧化应激反应相关，乌梅醇提物的抗氧化作用较强，可应用于治疗白癜风。浮萍体浮于水面，可上宣肺气以散风邪，现代研究发现其可促进黑色素细胞的生长。

禤老认为，白癜风患者多七情郁结，郁久可化热化火生瘀，正如《医林改错·积块》云：“血受热而煎熬成块”，瘀血成可致气滞，新血不得生。故采用牡丹皮、丝瓜络等寒药以清热凉血化瘀，《本草崇原》谓牡丹皮可“禀金气而治血脉之风”，气味辛寒以散经络之瘀血。丝瓜络可“入经络，解邪热，热除则风去”。玄参根实俱黑，不仅可以清热凉血、解毒散结以消瘀热，也可滋水涵木以息肝木之风。

禤老认为，皮肤顽疾迁延日久，五行平衡失调可造成肾阴阳亏虚，故运用张景岳的“阴中求阳，阳中求阴”理论平补肾之阴阳。禤老喜用女贞子和墨旱莲以取二至丸之意，女贞子为冬青之种，采于冬至前后，其候一阳初动之时令，而禀三阴以行五行之气；墨旱莲多采摘于夏至阴气微降之时，补肾益阴，入二药取得四季初生之阴阳之意，具有滋补肝肾之效。临床研究表明，白癜风患者免疫功能多存在异常，而墨旱莲具有调节免疫的作用。菟丝子可补肾养肝，又有宣通百脉、温运阳和之意。牡蛎随潮涨而开，潮落而合。水者，先后天八卦中为坎卦一象，两阴之中夹带一阳，潮涨即坎卦中爻一阳之动也。牡蛎迎潮而开，有引阳归阴之意，潮退而合而茹之，可化阴为阳，以期阴平阳秘。

 

 

2.禤氏白癜方辨证用药分析

 

2.1健脾祛湿，固复营卫之源

脾虚湿蕴者，禤老喜用五指毛桃、广藿香、陈皮、佛手等岭南道地药材。五指毛桃性平，健脾益肺，补而不峻，无黄芪“壮火之弊”，更符合岭南地区患者湿热体质；广藿香善化湿醒脾；陈皮、佛手可理气健脾、燥湿化痰，攻补兼施。除此之外，禤老亦喜用薏苡仁与芡实，薏苡仁补脾不滋腻，淡渗利水；芡实补中兼涩，益肾健脾。该类药物可使“太阴湿土，得阳始运；阳明燥土，得阴自安”。

2.2疏肝解郁，畅通营卫气血

肝气郁结者，禤老多加鸡血藤、川芎、赤芍、香附等。川芎入肝而禀天春和之木气，散滞气而破瘀血，气达则血行。香附入肝经气分，为治疗诸气郁之要药，李时珍誉之为“气病之总司，女科之主帅”。鸡血藤在《饮片新参》中记载可“去瘀血，生新血，流利经脉”。肝气郁久化热，赤芍长于活血散瘀、清泄肝火。火得消，瘀血得去，气得通，新血乃生，血脉和利，精神乃居。

2.3补肾益精，培育营卫之本

肾阳亏虚者，禤老喜用鹿角胶温阳益精，且合菟丝子、二至丸以求阴阳互济，而少用附子、肉桂等辛热之品，以避免温燥耗劫真阴。肾阴亏虚者，禤老喜用熟地黄、山药大补肾中真阴，加入牛膝引药下行，于育阴基础上辅以菟丝子，使阴得阳升而泉源不断。在此基础上，禤老亦喜用薄盖灵芝补益肝肾。

3.禤氏白癜方“平调阴阳，以色治色”

 

“平调阴阳，以色治色”为禤氏白癜方的用药特点。禤老喜用平和而非大寒大热之品，以免攻伐太甚损及阴阳，亦少用补骨脂、何首乌等效佳但有毒之品。此外，古代医家在临床实践中多用色白药物治疗色素沉着性疾病，色黑者则治疗色素脱失性疾病。禤老临床则选取黑色与白色中药数量相当，称之为“黑白相配”。正如《素问·五脏生成》所言：“青与肝相合……白与肺相合、黑与肾相合”，自拟白癜方中白芷、白鲜皮、白术等色白之药以入辛金，更有乌梅、玄参、墨旱莲等色黑之药入于癸水，宛如太极图般黑白互藏，以黑治白，以求阴阳平衡。许爱娥等将对酪氨酸酶激活率较高的墨旱莲、无花果和沙苑子加入活性炭脱色处理后，发现三者均不能再激活酪氨酸酶，证实以色治色确有疗效。但禤老强调不可盲目遵循“以白治黑，以黑治白”之说，应谨遵辨证论治原则进行遣方用药。

 

针药相须，内外同治

 

禤老建议患者内服中药合火针或梅花针相须治疗，十二皮部是络脉之气在皮肤散在的部位，白癜风病位在皮，火针刺激局部白斑可增加人体阳气，激发经气以驱邪。此外，通过刺激局部疏通经络、调和营卫，以达气血荣肤的作用。梅花针行局部合循经叩刺治疗，选取白斑区及辨证经络走行区，嘱患者每日轻轻叩击至皮肤变红或微微出血为止。现代研究发现，在皮肤出现创伤后，毛囊中的黑素细胞干细胞具有贡献皮肤表皮黑素细胞的能力。其中，Wnt信号途径是黑素细胞干细胞的重要调节剂，其信号调节可促进黑素细胞再生，以助白斑复色。除此之外，禤老还常规予患者白蚀酊（广东省中医院院内制剂：以乌梅、菟丝子、白蒺藜等为主药）湿敷治疗。

 

验案举隅

 

患儿某，女，8岁，2020年8月28日初诊。主诉：面部出现白斑2月余。患儿于2个月前无明显诱因出现面部白斑，未伴脱屑及瘙痒，于外院诊断为白癜风，行相关治疗后，仍有新发白斑，遂至广东省中医院寻求中医治疗。刻下症见：患儿神清，精神疲倦，面部见两个大小不等边界清晰的白斑，未伴脱屑及瘙痒不适，易汗出，纳呆，眠尚可，大便溏稀，每日1~2次，舌淡苔黄腻，脉弦细。

西医诊断：白癜风。中医诊断：白驳风（脾肾亏虚证）。治则：祛风除湿，健脾补肾。处方：浮萍10g，白芷5g，白芍10g，丝瓜络10g，香薷10g，白蒺藜10g，白鲜皮10g，牡丹皮15g，墨旱莲5g，丹参5g，乌梅10g，牡蛎（先煎）20g，玄参15g，菟丝子15g，乌豆衣15g，五指毛桃30g，白术15g，甘草5g。14剂，日1剂，水煎早晚分服。同时予白蚀酊（主要成分：乌梅、菟丝子、蒺藜等；规格：100mL），外用，擦患处，1日3～4次。

二诊（2020年9月11日）：白斑边缘见少量色素岛，未见新发白斑，汗出较前减少，胃纳较前稍改善，眠尚可，大便每日1次，质稍溏，舌淡苔薄白，脉弦细。于前方去牡丹皮，加布渣叶10g，薄盖灵芝15g。28剂，煎服法及外治法同前。

三诊（2020年10月16日）：病情稳定，白斑边缘色素岛较前增多，无新发白斑，汗出正常，二便正常，舌淡红苔薄白，脉细。二诊方减五指毛桃至15g，加龙骨15g。14剂，煎服法及外治法同前。

按：女子8岁，正值“肾气盛，齿更发长”之时，而患儿遭白驳之疾。盖患儿童气尚未壮力，复感外来寒湿致营卫失和，且风湿二邪渐浸中焦，肝脾之气不相对接，久迁肺金而五行失衡，不荣皮肤而发白斑，治宜祛风除湿、健脾补肾。故禤老初诊运用浮萍、白芷、香薷、白鲜皮、白蒺藜及丝瓜络以祛风除湿，为防止辛药发散太过，加用乌梅敛肺生津，乌豆衣、白芍养血以散肌腠经络之风，玄参色黑得少阴寒水之精而上交于天，丹参色赤禀少阴君火而下交于地，上下交通使中土得畅。菟丝子、墨旱莲补肾填精使先天得立，白术、五指毛桃、甘草健运中土使后天得生，加之牡蛎化阴为阳，以求阴平阳秘，故患儿次诊白斑较前好转。禤老察患儿瘀热已清，再用牡丹皮则恐其凉遏败胃，故去牡丹皮易布渣叶以祛岭南湿热治疗小儿粪溏，并加薄盖灵芝滋补肝肾。三诊患儿病情继续好转，效不更方，《本经疏证》谓龙骨之用，在于火不归土而搏水。察患儿脾胃仍虚，遂佐龙骨引火暖土，而非一味使用补脾之品，遣药之精，可谓妙哉！

 

小结

 

在病机认识上，禤老认为白癜风可从内外二因进行探讨，其外因当责之风湿相搏，阻遏营卫正常输布于肌肤腠理，加之内因咎之于肝、脾、肾三脏功能失衡使得气机升降失司，以致营卫失和、气血失养，故发为此病。故在遣方用药上，禤老将中医理论与“以色治色”用药思想相结合，自拟禤氏白癜方化裁予以治疗，并亦重视外治疗法在白癜风的应用，喜用火针、梅花针刺于患处以疏通经络、调畅气血，配合外擦白蚀酊内外同治。诸法合奏，以成良效，充分发挥中医在治疗白癜风疾病的优势，值得后生所鉴。

 

 

来源：《中华中医药杂志(原中国医药学报)》2024年1月第39卷第1期

作者：段可欣，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王景锐，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陈彤，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杨贤平，广东省中医院；吴美达，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李红毅，广东省中医院；廖列辉，广东省中医院（指导：禤国维，广东省中医院）

基金资助：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医学术流派传承工作室建设项目-岭南皮肤病流派传承工作室（No.LP0119045），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禤国维国医大师传承工作室（No.国中医药办人教发〔2015〕24号）